艺术本来不仅是用来宣传主义的，但是真正的艺术决没有不含有革命性的。因为艺术家的观察，比普通人来得锐敏，所以他们的思想往往超乎时代。易卜生说，他的思想超过现实五十年。及过了五十年，现实赶上了他五十年前的思想，而他思想的行程，又到几十年后去了。我们只要认定艺术家是思想界之先觉（不革命的假艺术家当然不在指数之列），那革命政府之所以提倡艺术，自然是不可缓的一桩事。

本文作者欧阳予倩

我们为什么要革命？不过是为人类求幸福。我们的幸福，是从革命来的。但是有些人以为享幸福是一件事，革命又是一件事；或者以为享福的时候享福，革命的时候革命；又或者以为尽管赞成人家去革命，让自己好享幸福，这都是错误的见解。须知人类的幸福，是从人类不断的革命来的。要不断的革命，便要不断的作战，不断的斗争。人类只要停止作战和斗争，便立刻趋于腐败。苟且偷安的人们，只想维持现状，便将微小的苦痛，慢慢地不知不觉的积累着，使他成一个大苦痛，所以大革命和大战争的爆发，都是些维持现状的先生们所造成的。历史上的积重难返，便使我们受绝大的牺牲，这是多么的痛心的事。

欧阳予倩与京剧界友人周信芳（右）、高百岁（左）

人情只可疏导不能压抑，而所谓疏导者，乃是顺其自然，使人们的意志情感，充分的自由发展，刻刻向上。那些矫揉造作的防患政策，便是大祸的根苗。因循妥协，是一种腐化社会的毒菌。社会一经腐化，便渐渐没有生气，便人人都觉得沉闷异常，于是必然起一种反动，不由得不将社会一切的组织加以破坏，其结果必致混乱惨酷，难于收拾。我们要预防这种苦痛，除非时时刻刻防止社会的腐化，这种防腐作用，便是人类的福音。原来我们人类在进化之神鞭策之下，不得不努力向前，社会是跟着我们逐渐推移的。凡属一种民族只要违背着进化的公例，便落伍；一落伍便使社会因沉滞而趋于腐败。譬如水在河中流动着，始终是洁净新鲜，只要停滞不流便淤积，变为污浊。我们每每觉得社会太沉闷了，就是因为不流动的原故。我们要使社会川流不息的进化，完全靠不断的努力。革命的工作，也不过是顺着进化的公例的一种努力罢了。艺术家处在指导社会、唤醒人类的地位。本着不断的革命精神，参加社会的斗争。每一个作品，都有他普遍的精神和永久的生命。我们得着艺术品的暗示和警惕，不会忘了人类的弱点。他告诉我们，对于现在的享受，应当有相当的牺牲；对于将来，应当有充分的贡献，以便渐趋于腐败的社会，时时得着新的兴奋。不但如此，若是没有艺术，社会便变成沙漠般的枯燥；若是没有艺术，人生也变成毫无意义，所以社会不可一刻离开艺术。艺术所造于社会的，真是至远且大。从前有许多享乐主义的艺术家，以艺术与社会不相关涉，他们说为艺术而艺术，譬如诗只讲格律声调，画只讲线条色彩，音乐只讲旋律美靡，戏曲只讲热闹好玩，跳舞只讲曲艺炫奇，把艺术的中心生命，反而闲却。在中国的艺术史上，这种例证，不一而足；就是欧洲从来也有不少人作同样的主张，法国的哥杰说：“我只要见着拉飞尔的画裸体的美女，我愿意抛弃我作法兰西市民的权利。”又说：“诗不但是无所示于人，并且无所语于人。诗的价值，是全以法律声调取胜的。”这种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，蒲列吟落夫断定是由于艺术家的思想与当时的社会不调和所致。就如俄国的小说家蒲锡钦，本来对于当时社会深怀不满、赞成革命的，自从被尼古拉皇帝派探监视之后，才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论调。清朝的许多学者，在君主压迫之下，深恐怕受那文字狱的牵连，不敢对于国计民生有所主张，便专门埋头在考据功夫上，也是一样的道理。总而言之，我们经过许多历史上以及事实上之证明，绝对承认艺术与社会有密切的关系——艺术是社会的导师，是人类幸福的源泉。艺术既能指导社会，自然是超乎现社会，而以理想中的社会为标准的。本这种进取革新的精神，努力奋斗，自然冲破因袭的压迫，一步一步完成我们理想的天国。于此可以证明，革命是幸福的源泉，而艺术又是革命的源泉。如今我们要拿革命的精神提倡艺术的精神，促进革命，使我们的民族勇敢活泼、自强不息；使我们的社会日新又新、生命确定。我们对于社会的艺术化，是这样的解释。

欧阳予倩饰“读书乐”

从来中国的艺术，初不过是供少数人的享乐，或者为少数人所霸占，于民众不发生关系。至于民间野生的艺术，都尚在幼稚的时期，没有人去整理过他，所以艺术科在创设的时候，作的是革命的宣传工作，同时负着建设中国新艺术的使命，其归宿点，完全在于民众。我们所希望的是民众艺术——艺术本没有不民众的——我们所尊重的是为民众工作而能参加社会斗争、不断作战的艺术家。我们的用意，不仅是在都会，尤其在穷乡僻壤之间。

于南京总司令部政治训练部
——载1927年7月7日《申报》